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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羊毛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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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黛玉幾人去了王夫人處,因見諸事繁雜,恐添了不便,便都往李紈處來。黛玉見迎春幾人都熟門熟路地上了東屋的炕,心知大嫂子平日定是十分疼寵這幾人,方能如此。又見屋裏火盆比別處少,卻比別處都要暖和,大概只有賈母的暖閣可相比。

又見炕邊的窗上鑲著大水晶玻璃,炕上鋪著駝色長絨炕氈,蜜色淡金藤蘿紋緞的狼皮褥子,同色的靠背引枕,又數個或方或圓的剪絨枕頭。另有幾個翻毛的坐褥,顏色雪白可愛。惜春往那翻毛褥子上坐了,摟過一個秋香色的漳絨枕頭,瞇著眼對素雲道:“好丫頭,快上茶果來!”

昨日相見時,惜春一直眉眼淡淡不甚說話的,哪想到這番憊懶模樣?黛玉坐在一邊,咬著手絹笑。迎春便說:“四妹妹快坐好,仔細嚇著林妹妹。”

惜春瞪著眼睛道:“我這不是坐得甚好?”迎春也撐不住笑了起來。

探春便推惜春道:“讓你一個人在這裏罷,可不夠丟人的。”

惜春擺擺手道:“你們不懂,大嫂子最愛我這樣。”眾人哄堂大笑。

李紈囑咐完素雲進來,聽到這一句,忙忙讚道:“真正我們四丫頭真名士做派,誰不愛呢?”又牽了黛玉的手細看一回,問道:“昨兒睡得可好?可有什麽不習慣的?只管告訴我。”

探春便嘆氣道:“看大嫂子也是有了新妹妹便忘了我們的。”

惜春力挺道:“就是,到現在還沒上茶果!”黛玉噗嗤笑出聲來。

李紈拿帕子拍了惜春一下,罵道:“我把你個小沒良心的,正讓素雲準備著呢。再渾說,下次可就沒你的分了。”

惜春忙挽了李紈的胳膊道:“好嫂子,哪兒能呢,若是那樣,嫂子可找誰來幫你吃呢。”又問:“蘭兒呢?”

李紈道:“還沒下學呢。”

探春奇道:“今兒他們上學的?怎麽我來時看二哥哥跟襲人他們玩呢。”

迎春便道:“許是寶玉身上不舒服。”

惜春嘿嘿笑道:“寶玉是看見書眼睛就不舒服。”

探春忙給了她一下。黛玉昨日先聽王夫人說了這寶玉最是不喜讀書,只當是個懵懂頑童,待見了真人又當是王夫人先時自謙之說,如今聽了幾人說話,看來這寶玉不喜讀書倒是真的。幾人說說笑笑,黛玉也對府裏之事略知了些,一時賈母處通知擺飯,眾人方才離去。

賈母見幾人同來,對惜春道:“你今日倒肯回來。”

王夫人便在一旁對李紈說道:“如今你那裏倒是日日要添菜色?”

賈母聽了,忙問:“可是這幾個猴子擾你的?你可不要縱了他們。”

李紈忙上來道:“妹妹們多少日才來一回,哪裏是因了他們,實在是我的過錯。”王夫人聽了便不再做聲。

賈母又問:“究竟如何,你休要替他們瞞著。”

李紈道:“老祖宗,實是我的錯。我娘早年間得了一個錢仲陽留下的小兒湯浴方子,說是五周以下小兒用了可以強身。因上年蘭兒連著病了幾次,我心裏焦急,後來嬤嬤讓我尋尋看,才知道陪過來的藥材裏頭有一箱子現成的藥包。讓太醫看了,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東西是好的。

我狠狠心,今年過了年便取了給他熬藥泡澡。誰成想別的倒沒什麽,這胃口卻漲得甚快,偏他又挑嘴,如今真是日日給他添菜的。”

惜春在一邊佐證,道:“蘭哥兒真是好胃口,那日我特央了大嫂子再做酥鍋吃,結果他一人吃了一半。”

賈母道:“那還了得,可不得撐壞了!”

李紈道:“我初時也怕如此,還特請了大夫來看,結果什麽事沒有,倒是頓頓不少吃的。”

賈母又說惜春:“剛還說是你們作怪,你大嫂子還替你們瞞著,這下可說漏了罷?那酥鍋是容易得的東西?”

李紈道:“左右做一鍋出來大家都能嘗嘗,倒也不麻煩的。”

賈母便嗔著他:“你就慣著他們吧!”又說道:“怪道前幾日還聽你們老爺說,這太醫請了脈誇蘭兒養得壯實,這麽個吃法,可不得壯實。你也無錯,你婆婆想來也是怕這幾個猴子鬧得你,你又向來不愛多說的,怕是吃空了你去。”

李紈笑道:“不敢當老太太這麽說。”

賈母心知李紈家底豐厚,也不再多提,只讓惜春不許太鬧騰嫂子便罷了。

王夫人臉色如常,倒也看不出什麽。只是這麽一來,賈蘭的“能吃”算是公之於眾了,哪怕在他泡完了藥浴之後,還是去不掉這個“大胃王”的名號。

這日姐妹幾人正在抱廈廳裏上針黹課,就見櫻草從外頭進來,看姑娘們都在裏頭坐著,貼身伺候的人也一起陪著,找不到可以傳話的人。惜春正好回頭看見,倆人眉來眼去地打著啞謎,片刻後又一起似有靈犀地點點頭,櫻草便顧自去了。

黛玉在一邊看得有趣,惜春轉回來看黛玉看著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嘴,悄悄道:“蘭兒讓櫻草來告訴我,說許嬤嬤來了。”黛玉看著她不明所以,惜春只好再說:“每次許嬤嬤來過,都有好些新鮮吃食。”黛玉聽了拿帕子捂了嘴樂。也更信服李紈對這些人確是不同。

不說惜春滿心盼著下學,只說李紈正在煩惱。許嬤嬤今兒來,要緊說的兩件事,一件是開春要收的羊毛已經派人出去聯絡了,鑒於這年種蘑菇的大成功,眾人對李紈或者說李紈母親留下的秘笈寶物都信服非常,便打算就著羊毛也要大幹一場。

許嬤嬤就是來問問李紈,她說的那些機子家夥準備的如何了,得了圖紙還得找工匠做呢,自然是越早越好的。另一個,計良去了南邊的茶山,也是幹勁十足,說章家給留下的管事不錯,如今都交接完了,這些人還答應幫他忙過這一次春茶。只是有個事情,一來這兩處茶山都不是名茶地界,比不得那些紫筍蒙頂之類,二來今年章家那頭要的茶也不多,這茶的銷路就成了個事兒。

照李紈的想法,這些都無所謂,那茶山剛接的手,便是頭一年一分不賺也沒什麽,這麽些人自己還是養得起的。說了卻被許嬤嬤好一通訓,只說計良等人拋家棄業地奔波,為的可不是讓她掏銀子養他們,都是奔著做成點事情給主子分憂來的。底下人沒喊難呢,這做主子的倒先沒出息起來。

李紈聽了連連認錯,只說讓許嬤嬤給她幾天時間,定給許嬤嬤一個交代。許嬤嬤正好要忙開春的鮮菌子和已經存下來的幹菌的事,便說五日後再來給奶奶請安。李紈心說,這哪是請安啊,你這是討債來的。許嬤嬤看破她的心思,這麽多年了,終於又伸手給了她一下子,李紈也仿佛回到了十來歲的年月。

這送走了許嬤嬤,李紈便開始琢磨這兩件事,一行琢磨,一行不忿。“姑奶奶守著的金子都能直接砌個樓了,偏還要為幾根羊毛幾片茶葉的事兒傷腦筋。”又恨自己當時看了那游記後沒忍住,跟許嬤嬤說了能用羊毛織呢絨的事。

轉念到章家,倒是不恨人半強半買地換了那塊地,只恨為什麽不索性占了去,弄兩座大山來給人添堵。發著牢騷到了晚上,惜春這日沒能找著空子來找李紈,只好等第二日再說。

李紈食不知味地用了晚飯,無精打采地說要早些歇息,常嬤嬤幾人也知道怕是為了外頭的事犯愁,也不吵她,早早伺候她洗漱了便都散了。李紈進了小住,發了一通呆。想起太一經上說的“煩惱即菩提”,心道:“煩惱如今盡夠了,菩提可在哪裏呢。”到底這麽幹坐著也沒用,除非再也不出去。

少不得放下牢騷,細細籌劃起來。這茶葉的事情沒那麽容易有頭緒,先把那些紡機織機的事兒整明白。細看了一回,更是嘆息,裏頭有幾樣東西,怕是現在的工匠們做不出來,這麽說來,自己還得學煉器了?一個頭兩個大。

先把那游記上提到的梳理機、走錠紡機、緯編機和毛呢織機的分解圖細看了幾遍,分出了能交給木匠鐵匠做的部分和自己煉器的部分。又取了一疊苧藺紙來,這紙能承受神識拓印且不懼水火,靈界也用這紙來印書。

神識拓印起來極快,李紈還特地將度量尺寸換算成外界所用的度量衡。每一機子都是一份完整的分解版本,一份木工所制部分,一份鐵匠所制部分,一份自己煉器做的部分,再一份組裝順序的說明。細看了一遍,這紙色青黑發暗,正像年代久遠的樣子,拿出去蒙人是再好不過了。

又算了各機子的數量,歸攏到自己要煉的器。她這裏百般得瑟地想著煉器的不易,七奪宗的宗師們若是看到有已經魂魄歸元的人愁眉苦臉地把做幾根鉤針的活兒稱為煉器大事的話,可能會跟李紈拼命。

煉器大家在塑形時以神念相引,一邊要在真火灼炎中領會器物上的天然紋路,一邊引導鐫刻陣紋,又要時刻調節火勢,隨時註意材質的變幻轉化,或者在頃刻間分毫不差地加入數十種輔料,或者連續打出上百個的法訣,真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李紈不過是要做幾個精細點的配件,此時以她的心神合一程度,便是不用神識,純手工做來也不費什麽事。何況還有那些可以用來鑄煉靈寶的鼎爐,何況還有如此強大精微的神識。

李紈取了幾種材料拿大千通鑒掃了細看,最終選了秘銀寒鐵,又取了點陰沈木炭粉,先將兩塊秘銀寒鐵煉化了,加入炭粉煆燒,做好了粗錠。用的還是之前化金塊的“蛟螭玄青鼎”。開了離火陣,用神識引導鐵液成型,這時候才覺出先前用繡花煉神的好處來。

如同花樣子在腦子裏直接便可分毫不差地繡上衣料一般,如今神化魂魄,念與行之間阻礙皆無,這成型的過程是無比順利。這麽一來,越發順手,本來只打算煉舌針、鉤針、翼錠之類精細小件,這下一發不可收拾,索性連輥軸、沈降、導紗、針筒、箍簧等等都做了出來。

只留下機架、擱面等粗大部件未動手,倒不是怕難,是舍不得材料。索性將要的數量都煉齊全了,本想組裝好得了,終於想到還要平安運出府去,便只將一臺組裝了起來配上圖樣說明給人參考。廢寢忘食地忙了好一陣子,總算將能做的都做出來了。

又都裝了一臺實驗,方體會到那位游歷凡間的前輩所佩服和感慨的創造力。如李紈現在,以神識相引,羊毛之類作為材料,直接便能煉成衣物料子,是心與物之間的直接變幻。看這些人,覺察到羊毛可以撚線,線可織衣,又照著裏頭的規律用金石鐵木作出機子來,代替人重覆那些動作,最終達成目的。雖看起來與煉器差距甚遠,這其中的神識引物卻是一致的,不過是心與物間的不同玩法。

李紈忽然想到:“這人欲將羊之厚毛用於己身以禦寒冷,不得其門而入時想必比我適才還要煩惱。絞盡腦汁,想出這紡紗織布的主意,可不是智慧麽。如此說來,煩惱即菩提,煩惱還真是菩提之引,若無煩惱處也無發奮時了。”且不管他,總算能交代一樣過去,還剩下更大的一個煩惱,那才叫如山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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